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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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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來的十幾天,又下了好幾場雨,把院子裏栽著的芭蕉刷得格外青翠。

雖然在外人看來,寶意這一次有驚無險,但她還是狠狠地病了一場,等到病好以後,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。

受了罰的春桃、夏草、秋雲三個也回來了。

她們的老子娘都為了陳氏放過她們這一次,提了禮物來特意感謝陳氏。

陳氏正了名聲,接連幾日都來新挪了屋子獨自養病的寶意這裏看她。

只是無論她如何噓寒問暖,寶意總是怯生生的,仿佛完全沒有從驚嚇中恢覆過來,陳氏也就漸漸懶怠,把寶意交給冬雪,不再這麽頻繁地過來了。

又是一場夏雨初歇,寶意坐在床頭,見冬雪端著藥碗進來:“喝藥了,寶意。”

冬雪除了忙自己手上的事務,每日還負責給寶意煎藥,這是最後一副,喝完之後把病氣徹底拔幹凈,寶意就能好起來了。

只是冬雪覺得寶意身上的病雖好了,但是心病難了,總是一副容易受驚嚇的樣子。

柔嘉郡主也來看過她,又給寶意單獨換了個小房間讓她養病,見到冬雪也時常問起寶意好些了沒有,冬雪每次都只能搖頭。

她看著寶意坐在床上,端起藥碗來喝,兩只手臂從衣服底下露出來,看上去又青又白,還有很多結痂的傷痕。

寶意一口氣喝完了藥,放下藥碗也不叫苦,只像是怕驚嚇了什麽一般,對冬雪小聲道:“謝謝姐姐。”

“不用謝。”冬雪伸手去挽起寶意的碎發,見她像是害怕得想躲,又勉強定下來,心中難過,對她說道,“今天外頭的天氣好,要不要姐姐陪你出去走走?”

寶意整日悶在房裏,根本就不出去,這樣身體什麽時候才能好?

然而寶意並不想出去。

她搖了搖頭,只是垂著眼睛道:“不出去了,姐姐跟我說說外面最近有什麽新奇有趣的事吧。”

冬雪想了想,說:“倒是想起一件有趣的事,你可記得那天我說起改年號的事時你脫口而出,說今上會改元太初?”

寶意記得,她擡眼望著冬雪,怯怯地點了點頭,說道:“記得。”

冬雪滿眼疼惜地看著她,說道:“昨日今上宣布改元太初,我一聽就覺得這可巧了。”

寶意臉上的神色沒有變,心中卻是一沈,夢裏的細節跟現實開始一點一點地重合了。

她本就沒有任何僥幸心理,可是當聽著命運的齒輪轉動,一切向著夢中所見發展的時候,還是忍不住感到心寒。

“再過半月就是慶典,屆時城中會非常熱鬧,據說會有許多人來朝賀,也會有綠眼睛紅毛的外邦人來,在城中表演,販售他們的商品。”冬雪變著法兒引寶意出門,說道,“我們可以跟劉嬤嬤告半天假,一起出去看一看,好不好?”

冬雪本想著借這個機會帶寶意出去,讓她好好玩一玩,也好恢覆心情,忘了之前的陰影。

可是沒有想到寶意一聽就露出了驚懼的神色,搖著頭往床裏縮去,說:“不要去!我哪裏也不要去!”

“好好好,我們不去——”冬雪不知道這又是哪裏嚇到了她,連忙哄道,“我們不去!沒事的寶意,不去。”

她嘴裏哄著寶意,心裏卻擔憂地想,寶意被這麽一嚇,從此不敢見人,一月兩月還好,要是時間長了,就可能會被遷到外院,或者送到莊子上去。

郡主身邊可不留這樣做不了事的人,寶意的親娘也定然會像以前那樣不加阻攔,到時寶意可怎麽辦?

寶意變得容易受驚,並且有些神志不清的事也傳到了柔嘉郡主的耳朵裏。

天熱,她在自己的房裏用了酸梅湯,把碗放在了桌上,用手帕略沾了沾唇,擡頭對站在身旁的陳氏說:“這樣怎麽行?大夫可說有什麽法子沒有?”

“就是說嚇著了。”陳氏垂著眼,神情看不出什麽端倪,“大夫也瞧了,改了藥方,但像是沒什麽用。”

春桃、秋雲她們三個在房裏伺候著,大氣也不敢出。

自出了那天的事以後,寶意就單獨搬到了小房間裏,只有冬雪陪著她。

寶意怎麽會嚇得這麽厲害,她們三個也搞不懂。

在被郡主罰了俸祿之後,她們被帶回家,又挨了一頓訓斥。

原因就是她們是家生子,跟鄉野之地來的這麽一個小丫鬟有什麽好較勁的?

“那寶意不過就是占了跟郡主一同長大的情分,你有什麽好妒忌的?”春桃的娘點著女兒的腦門,惱道。

春桃的爹也是淡淡的:“家雀終歸是家雀,就算跟鳳凰一個窩長大,也不會變成鳳凰。”

等到年紀大了發放出去,許的人家都沒可能像她們幾個這樣好。

寶意也十四歲了,容她長大左右不過是一兩年的事情,她們這次這麽幹才是失了策。

雖然挨了訓,不過春桃想,這小丫頭要是真這麽嚇得半廢了,瘋了,提前放出去也好。

……

不管他們旁人是怎麽想的,寶意喝完藥之後就安安穩穩地躺回了床上。

冬雪收了碗,又被寶意拉住,於是站在床邊回頭看她:“怎麽了?”

寶意把被子拉到臉上,蓋住了小半張臉,只露出小鹿一般無辜的眼睛,悶聲悶氣地對冬雪說:“姐姐答應我,慶典那天不要出去。”

在夢裏那一回,冬雪並沒有出去,染上天花是被郡主傳染的。要是這次她因著自己的事向劉嬤嬤告了假,出去染上了天花的話,那就不該了。

寶意知曉,這場天花就是那些進入京城的外邦人帶來的。

“好,不去便不去。”冬雪不愛湊熱鬧,見寶意這樣堅持要自己說不去,為了讓她放心便保證道,“除非你跟我去,否則我不會去的。”

得了她的保證,寶意這才放下心來,在枕頭上躺著,閉上眼睛。

冬雪看了看她,端著空了的藥碗出去了,不忘反手給寶意帶上門。

等到她的腳步聲遠去,寶意才躺在床上睜開了眼睛。

她一開始從噩夢裏驚醒,見著陳氏的那些驚懼不是裝的,可後來這樣膽小多疑,隨便什麽聲音都能讓她失手砸掉手裏的東西,卻是她裝出來的。

這是她為自己找的保護色。

越是被人看輕,她就越是安全。

這院落裏偏僻的房間很少有人來,寶意從床上爬起,穿著單衣來到了梳妝臺前。

她望著鏡子裏的自己。

鏡子裏的少女看上去很蒼白,眼神卻是明亮的,仿佛一個冤魂被拘在這軀殼裏,有無盡的不甘與憤怒在她的血液裏熊熊地燃燒。

她想要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,但是這麽多年,她就在眾人的眼皮底下活著,王府裏卻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她才是寧王的親生骨肉。

寶意摸了摸自己的臉,鏡中的少女也做了和她一樣的動作。

原因無他,只是她跟自己的父母長得一點也不像。

寧王挺拔英武,寧王妃美麗端莊,寧王世子長得隨父親,二公子跟三公子則更像母親。

可是寶意看著自己的臉,無論如何也不能從這張臉上找到寧王跟寧王妃的痕跡。

要不是她記起了奶奶在山崗上說過的話,記得她為自己指過北方,她也怎麽都不能把自己跟寧王一家聯系在一起。

沒有了血緣長相這最強力的佐證,又無法證明玉墜是自己的,擺在寶意面前的就是一個死胡同。

她如今所能做的,只有讓自己先活下來。

半個月後,柔嘉郡主就會染上天花,若是放在之前,寶意會拼了命也要阻止她去參加這場慶典,可是現在,她不能暴露自己的秘密。

而且她人微言輕,便是說了,謝柔嘉也聽不進去。

雖然比起小時候的蠻橫無禮,謝柔嘉已經變得柔順了許多,但是她骨子裏的固執,寶意很清楚她沒變過。

寶意所做的第一步,就是要讓院子裏的人覺得自己被嚇得失常,減少陳氏放在自己身上的註意力,再想辦法從這個院子脫離出去。

不然只要謝柔嘉染上天花,陳氏就會讓她侍疾。

陳氏的榮華富貴都系在女兒身上,若是謝柔嘉死了,她就要另尋出路。

這樣讓自己唯一的“女兒”去服侍病中的“郡主”,能為她贏來美名跟寧王妃的信任,即便是謝柔嘉救不回來,她陳氏在王府中也能安享晚年,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。

寶意坐在鏡前,想著過往這麽多年她對自己的冷淡,大概明白陳氏所在意的,就只有她自己過得好。

偶爾對著自己流露出來的一絲溫情,那只是占據了對她人生的些許歉疚與憐憫。

——

“啪”的一聲碎裂聲響,一只花瓶摔在地上變成了碎片。

所有人都朝著這個方向看過來,就見到拿著抹布的寶意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,一只遍體雪白的貓兒從她腳邊跳上了椅子,然後端坐在上面開始舔起了毛。

“我、我不是故意的。”寶意拿著抹布站在花瓶的碎片邊,向著大家結結巴巴地解釋道,“是、是因為剛剛突然……突然有東西從旁邊跑過,嚇到了我——”

這擺在外間的花瓶不是什麽稀罕物件,就算是打碎了,郡主也不會多怪責。

只不過寶意自傷寒好了回來以後,就格外容易一驚一乍,見天的打碎東西,還整日神情恍惚。

春桃走了過來,彎腰抱起了那坐在坐墊上舔著爪子的貓兒,嘲笑寶意道:“就算雪團兒不過來,你也總一驚一乍的。”

寶意見她一邊說著,一邊低頭去看乖乖地待在她懷裏的貓兒,“花瓶碎了不打緊,可這貓兒是世子為郡主尋來的,郡主喜愛得緊,要是嚇著了雪團兒你可就糟了。”

眾人見寶意無措地站在原地,動了動嘴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
春桃擡頭,看見她這唯唯諾諾的樣子,都覺得欺負她很無趣了。

再讓她這麽在院子裏霍霍下去,萬一打碎了珍貴的飾品,那還是得自己這個大丫鬟負責。

春桃於是朝寶意擺了擺手:“出去吧,這些擦東西的精細活讓珍珠來,你替我去小六子那兒將郡主要的梔子搬過來。”

精細活她不適合幹,粗重功夫她去做就最合適了。

春桃想,要是她在院子外頭發病把花盆給砸了,毀了郡主要的梔子,惹得郡主直接把她發落到莊子上去,那就再好不過了。

“好的。”聽見不用待在這裏,寶意像是松了一口氣,放下抹布就往那走,走到門邊的時候又被腳下的門檻絆了一下,險些摔倒。

在她身後,秋雲跟夏草都聚了過來,站在春桃身旁一起看著寶意遠去的背影。

“春桃姐姐。”夏草小聲說,“她以後是不是就一直這樣了?”

到底是她們做出來的孽,把好好一個人嚇成這樣,夏草還是有些於心不忍。

春桃抿了抿唇,把懷裏的貓兒放了下去,說道:“誰知她這麽不經嚇?好不了也不怪我們。”

說完看了一眼地上的花瓶碎片,對她跟秋雲說,“趕緊拿掃帚來把這些碎片掃了,免得讓雪球兒踩到弄傷爪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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